厚厚一沓钞票塞在裤兜深处,贴着大腿,沉甸甸的,带着新钞特有的油墨气息和一种滚烫的温度。这温度,是改变命运的火种。赵振蓬没有直接回家,脚步一转,走进了曹家洞村最热闹的早市。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临时摊位,竹筐里堆着沾着泥巴的青菜萝卜,箩筐里盛着活蹦乱跳的鸡鸭,铁皮桶里游弋着刚上岸不久的杂鱼。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腥、禽畜味、炸油条的焦香和咸鱼特有的浓烈气息。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的聒噪,汇成一片属于底层生活的嘈杂交响。
赵振蓬平静地穿行其中,洗髓后的身体敏锐地感知着周围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或夹杂着嫉妒的目光。他大清早在“鬼见愁”捡到价值近两千块海珍的消息,像长了腿的风,早已刮遍了整个集市。他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振蓬哥!刚出锅的油炸鬼(油条),来两根?香脆着呢!”炸油条的阿婆笑得格外热情。
“蓬仔!看看这猪板油,新鲜熬的猪油,炒菜喷香!”卖肉的摊主挥舞着油腻的砍刀。
“阿蓬!新米!刚碾的晚稻米,煮粥甜得很!”米店的伙计也探出头招呼。
赵振蓬脚步未停,眼神平静无波。他走到一个卖粮油杂货的摊子前。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带着异样的热切。
“老板,米,要五十斤。”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好嘞!晚稻米一块二一斤,五十斤六十块!”摊主麻利地装袋。
“豆油,五斤装的,来两桶。”豆油是散装灌在白色塑料桶里的,油色有些浑浊。
“豆油三块五一斤,一桶十七块五,两桶三十五块!”
“盐,来五包。”最便宜的粗盐,用简陋的塑料袋装着。
“盐五毛一包,两块五!”
“酱油,大瓶的,两瓶。”本地小厂产的散装酱油,用回收的玻璃瓶装着。
“酱油一块八一瓶,三块六!”
赵振蓬掏出那叠厚厚的钞票,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抽出一张崭新的蓝色百元大钞(90版百元钞),又数出几张零钱递过去:“一百块,找零。”
“哎!好!好!”摊主接过钱,手指捻着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又看看赵振蓬平静的脸,找零的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恭敬。六十块加三十五块加两块五加三块六,总共一百零一块一毛。赵振蓬接过找回来的几张毛票,拎起沉甸甸的米袋和油桶,转身就走,留下身后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
“看见没?一百块!眼都不眨!”
“五十斤米!两桶油!赵家这是要翻身?”
“王大奎早上在‘鬼见愁’摔的那跤,怕不是白摔的哟…”
赵振蓬置若罔闻,又在一个肉摊前停下,买了五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六块五一斤,三十二块五),两斤猪板油(四块钱一斤,八块)。接着是菜摊,土豆、萝卜、大白菜、一把新鲜的空心菜,又花了十几块。最后,他走进一家小小的文具店,买了一沓最普通的信纸和一个信封,一枚邮票。
当他终于拎着大包小包,像一座移动的货架般踏上回上长塘村的路时,裤兜里那厚厚一沓钱已经明显薄了下去,但换来的,是足以让那个贫穷之家暂时挺直腰板的底气。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屋里,赵建国正闷头抽着劣质的卷烟,烟雾缭绕。王秀芬在灶台前,锅里煮着稀饭,飘出米香。两人听到动静,都抬起头。
当看到儿子手里拎着的那沉甸甸的米袋、油桶,还有那块用稻草绳拴着、油光发亮的五花肉时,两人都愣住了。王秀芬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锅里。
“蓬…蓬仔?这…这是…”王秀芬的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那块肉,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家里多久没见这么大块的肉了?过年也不过如此!
赵建国也掐灭了烟,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赵振蓬将东西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这才从裤兜深处掏出剩下的钱——厚厚一沓,虽然少了几张百元大钞,但剩下的几十张十元、五元和零散的毛票,依旧堆成了一小摞,视觉冲击力十足。
“爸,妈,”赵振蓬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早上去‘鬼见愁’那边,运气好,退大潮,捡了点值钱的海货,在洪家收购站卖了点钱。”他没提具体数目,但桌上那堆东西和那摞钱,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秀芬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那堆钱,又看看儿子平静的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她一把抓住赵振蓬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鬼见愁’?你不要命了!那地方是能去的吗?浪头一卷人就没了!你…你要是出点事…我和你爸…”她泣不成声,是后怕,也是巨大的冲击带来的情绪宣泄。
赵建国则死死盯着那堆钱,喉结上下滚动着,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问:“卖…卖了多少钱?”他需要确认一个数字,来支撑这巨大的、如同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一千七百多。”赵振蓬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让父母几乎窒息的数字,“买了些家里缺的,还剩一千四百多。”
“一…一千七百多?!”王秀芬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赵建国身体晃了晃,扶着桌子才站稳,呼吸变得粗重,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想去碰那堆钱,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一千七百多!这个数字像惊雷一样在狭小的堂屋里炸开!赵建国辛苦打渔一年,扣掉油钱网钱和王大奎的盘剥,能剩下五百块就谢天谢地了!王秀芬种地、养鸡鸭,更是只能贴补点家用!这笔钱,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是足以改变很多东西的希望!
“这钱…这钱…”赵建国声音嘶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狂喜,有后怕,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深深的忧虑,“你…你真是捡的?”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运气”能值一千七百块。
“嗯,运气好。”赵振蓬依旧是这句话。他拿出刚买的信纸和信封,抽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钞票,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五十元和两张十元,小心地叠好,塞进信封里。然后在信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姐,家里都好,勿念。寄上120元,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别太省。钱是赶海赚的,干净。弟:振蓬。”
他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封好口,贴上邮票。
“爸,我去镇上邮局把信和钱寄给姐。剩下的钱,”他把桌上那厚厚一沓钱推到赵建国面前,“您收好,该买什么买什么,复读的钱,不用愁了。”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掌控感。
赵建国看着推到面前的钱,又看看儿子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蕴藏着大海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伸出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极其郑重地,将那一沓钱小心翼翼地拢到一起,捧在手里,仿佛捧着整个家庭的未来和尊严。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王秀芬早已泪流满面,她猛地转过身,用围裙用力擦着眼泪,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是喜悦,是心酸,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压力,在这一刻决堤。
赵振蓬拿起桌上的信封,没有再看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父母,转身走出了家门。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平静的日子,已经被他亲手打破了。
***
与此同时,在村子另一头,王大奎家那栋明显比周围邻居气派不少的两层小楼里。
王大奎龇牙咧嘴地坐在一张竹躺椅上,粗壮的小腿迎面骨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胳膊肘上也擦破了一大块皮,涂着紫药水。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燃烧着暴戾的怒火和一种被羞辱后的疯狂。
癞头三和那个尖嘴猴腮的混混,绰号“瘦猴”的,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
“妈的!一千七百多!赵家那个小兔崽子!他凭什么?!”王大奎猛地一拍竹椅扶手,疼得自己又是一阵呲牙咧嘴,怒火更盛,“鬼见愁!老子在那边转悠了十几年,毛都没捞到几根!他第一天去,就他妈掏了个聚宝盆?!还害得老子摔这一跤!”他越想越觉得那一下铁耙敲得蹊跷,越想越觉得赵振蓬那平静的眼神里藏着刀子!
“奎…奎哥,是真的!”癞头三咽了口唾沫,赶紧把自己在曹家洞村收购站门口亲眼所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三条金灿灿的大黄鱼!胳膊那么长的锦绣龙虾!还有东星斑、大鲍鱼!洪家那丫头片子报的价,清清楚楚!一千七百五十九块!厚厚一沓钱,全是新票子!赵振蓬那小子,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拿走了!还有,他刚才在集市上,五十斤米两桶油五斤肉!眼都不眨地甩出一百块!”
瘦猴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奎哥!那小子邪性!大清早一个人敢闯‘鬼见愁’,还他妈能活着带出这么多好货!洪福海那老狐狸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村里人都在传,说他是不是被海龙王点化了!”
“点化个屁!”王大奎低吼一声,三角眼里凶光闪烁,“老子看他就是走了狗屎运!撞了大运!妈的,这运道本该是老子的!”他嫉妒得心都在滴血。一千七百多块!够他舒舒服服喝几个月大酒,赌多少场牌九了!
“奎哥,那小子现在可抖起来了,连他爹赵建国那副窝囊样,今天腰杆都挺直了不少!”癞头三阴恻恻地说,“再让他这么‘运气好’下去,怕不是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王大奎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王大奎能在上长塘村横着走,靠的就是狠和压榨。赵家一直是他眼里最好捏的软柿子,赵振蓬更是那个可以随意踩一脚的“落榜生”。现在,这个软柿子突然变得扎手了,还从他眼皮子底下挖走了这么大一块肥肉!这简直是在他王大奎脸上狠狠抽耳光!
“不把我放在眼里?”王大奎狞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板牙,配上他此刻狼狈的伤,显得格外狰狞,“老子倒要看看,他这狗屎运能走多久!癞头三,瘦猴!”
“在!奎哥!”两人赶紧应声。
“给我盯紧了赵家那小子!”王大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阴狠,“他下次什么时候出海,去哪片海,给老子盯死了!还有,打听清楚,洪家收购站那边,他到底卖了多少次,都卖了些什么东西!老子就不信,他次次都能撞大运!”
“是!奎哥!”癞头三和瘦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和残忍。盯梢,找茬,下绊子,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另外,”王大奎眼神闪烁,压低了声音,“去给镇上码头‘海蛇’那帮人递个话,就说…上长塘村这边出了个‘海神童子’,一个人就能掏空‘鬼见愁’,让他们…也留点神。”他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笑意。海蛇是乐昌码头有名的地头蛇,手下一帮人专门在海上干些强买强卖、敲诈勒索的勾当。借刀杀人,他王大奎玩得最溜!
“明白!奎哥高明!”癞头三和瘦猴心领神会,脸上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王大奎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躺椅,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仿佛看到了赵振蓬即将面临的狂风暴雨。“赵家小子…别以为捡了几个臭钱就能翻身…这上长塘村的海滩,水深着呢!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小泥鳅,能翻起多大的浪!”
阴冷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屋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平静的海面下,贪婪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目标直指那个刚刚点燃了希望之火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