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斤莜麦撑了五天。
最后一把面撒进锅里时,凌骨盯着翻滚的糊糊,喉结动了动。锅里飘着点野菜叶,是他昨天在雪地里刨的,冻得像玻璃碴子,嚼起来能割破喉咙。
他把多半锅糊糊倒进粗瓷碗,剩下的小半锅留在灶上,用锅盖盖着。这是给沈雪的。
沈雪爹昨天咳得直吐血,王猎户说,得用热东西暖暖肺。凌骨没说话,今天一早就多煮了半锅。
披上狼皮往外走时,门轴“吱呀”响得厉害。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灶上的锅,喉结又动了动,终究还是推门进了雪幕。
今天要去断魂崖。
不是为了找猎,是为了找爹藏的东西。
爹临死前三天,曾把他拉到炕边,塞给他一块磨得发亮的铜片,说“崖底第三块歪脖子松树下,有爹给你留的念想”。当时他没当回事,现在才明白,那“念想”十有八九是能换命的东西。
雪没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让人发慌。凌骨把狼皮裹紧了些,狼皮内侧的血渍早就冻硬了,蹭在脖子上,像冰碴子刮肉。他不在乎,甚至觉得这血腥味能让他清醒——就像那天在山坳里,杀狼时溅在脸上的血,热得烫人,却让他浑身是劲。
路过刘老五家门口时,门突然开了。刘老五叼着烟袋,斜着眼看他:“凌骨,又进山?命够硬啊。”
凌骨没理,脚步没停。
“哎,等等!”刘老五几步追出来,挡在他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身上的狼皮,“你这狼皮卖不卖?我给你五斤莜麦,再加两尺布票。”
狼皮是他的体面,更是他的盔甲。凌骨眼神一冷,手摸向靴子里的断刀:“滚开。”
刘老五被他这眼神吓得后退半步,随即又梗起脖子:“你个小兔崽子狂什么?信不信我让你在屯里待不下去?”
凌骨没说话,只是慢慢抽出断刀。刀锋上还沾着狼血的锈迹,在雪光下闪着冷光。
刘老五的脸瞬间白了。他想起三天前,有人看到凌骨拖着两只狼尸回屯,那模样,跟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没两样。他咽了口唾沫,讪讪地往旁边挪了挪:“你……你走你的,我就问问。”
凌骨收了刀,径直往前走。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刘老五在背后骂骂咧咧,却没敢追上来。
他冷笑一声。这世道,拳头硬才是道理。爹以前总说“忍一时风平浪静”,结果呢?被黑瞎子开了膛,猎枪还被人抢走。
断魂崖越来越近,风也越来越大,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崖边的松树被风吹得呜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凌骨找了块背风的石头,坐下歇脚,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窝头,慢慢啃着。
窝头早冻硬了,嚼起来像啃石头。他边啃边打量崖底——深不见底,只有几棵歪脖子松树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枝桠上挂满了冰棱。
爹说的“第三块歪脖子松树”,应该就是中间那棵,树干斜斜地伸出来,像只要抓人的手。
他把剩下的窝头揣回怀里,深吸一口气,抓住崖边的藤蔓,慢慢往下滑。藤蔓上结着冰,滑得厉害,他好几次差点脱手,都死死攥住了,手心被勒出几道血痕。
快到崖底时,他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往下坠。他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松树根,才稳住身形。低头一看,离地面还有丈把高,下面全是碎石和积雪。
他松开手,跳了下去。落地时震得腿发麻,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顾不上揉膝盖,径直走向那棵歪脖子松树。树干上有个明显的刀痕,是爹的记号。他蹲下身,用断刀刨开树下的积雪,冻土硬得像铁块,每刨一下,虎口都发麻。
刨了约莫两尺深,断刀突然碰到了硬东西。
凌骨心里一喜,加快了动作。很快,一个黑黢黢的木盒子露了出来,巴掌大小,用铁皮包着边,上面了挂着把小铜锁——钥匙就是爹给的那块铜片。
他把铜片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元,只有一卷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还有一小袋用油纸包好的东西。
他先打开油纸包,里面是黄澄澄的小米,也就两斤多,却散发着诱人的米香。凌骨的喉咙动了动,把油纸包好,放进怀里——这东西比金子还金贵。
他又打开油布卷,里面是张地图,画的是野狼谷的地形,上面用红笔标着十几个点,旁边写着字:“此处有獾”“熊窝”“野猪常出没”……最显眼的是断魂崖附近,标着“硝石”两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坛子。
硝石?凌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爹以前跟他说过,硝石能制炸药,打猎时能用,也能……炸东西。
他把地图折好,放进盒子里,又把盒子埋回原处,只带走了小米和地图。他知道,这地图比小米更重要,有了它,他就能在野狼谷里找到更多吃的。
往回走时,天已经开始变阴。凌骨加快了脚步,他得在天黑前赶回屯里,不然夜里在山里很危险。
路过一片松林时,他突然停住了。
雪地上有串脚印,很小,是人的,而且是新的。脚印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孩子,一直往林子深处延伸。
凌骨皱了皱眉。这时候,谁家的孩子会跑到这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脚印追了上去。他不是好心,只是不想屯里少个人——少个人,就少个能换东西的。
追了约莫半里地,他听到前面传来微弱的哭声。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过去,拨开眼前的树枝,看到了让他皱眉的一幕。
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姑娘,正蹲在雪地里哭,身边放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枯黄的草药。是沈雪。
她怎么会在这?
凌骨刚想走,却看到沈雪身后的雪地里,有串新鲜的爪印——是狼的,而且离她很近。
他心里一紧,刚想喊她,却看到沈雪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跑,显然也发现了狼的踪迹。
一只灰狼从松树林里窜了出来,体型不大,应该是只刚成年的狼,盯上了沈雪。
沈雪吓得腿都软了,跑了没几步就摔倒在地,竹篮里的草药撒了一地。狼一步步逼近,嘴里淌着涎水,眼睛盯着她,像盯着一块肥肉。
“别……别过来……”沈雪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掉个不停,却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试图吓唬狼。
狼显然没把这根细树枝放在眼里,猛地扑了上去!
就在这时,凌骨动了。
他像一道黑影,从树后窜了出来,手里的断刀朝着狼的肚子狠狠捅了过去!
“嗷呜!”
狼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在空中顿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沈雪吓得闭上了眼睛,等了半天没感觉到疼,才慢慢睁开眼,看到凌骨正站在她面前,手里的断刀滴着血,身上的狼皮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个从地狱里来的修罗。
“你……你怎么在这?”沈雪的声音还在发颤。
凌骨没回答,只是看了看地上的狼尸,又看了看沈雪,眉头皱得更紧:“谁让你来的?”
“我……我爹咳嗽得厉害,我想来找‘还魂草’……”沈雪低下头,小声说,“王伯说,还魂草能治咳嗽。”
凌骨想起爹的地图,上面标着断魂崖附近有还魂草。这丫头,竟然敢一个人跑到这来。
“起来。”凌骨说。
沈雪愣了一下,慢慢站起来,腿还在抖。
“跟我走。”凌骨转身就走,没管她。
沈雪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小声说:“谢谢你,凌骨。”
凌骨没理她,脚步飞快。
快到屯口时,沈雪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凌骨,你等一下。”
凌骨停下脚步,不耐烦地看着她。
沈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凌骨:“这个给你。”
凌骨打开手帕,里面是块红糖,用油纸包着,散发着甜甜的味道。在这缺衣少食的年代,红糖比小米还金贵。
“我不要。”凌骨把红糖递回去。
“你拿着吧,”沈雪把红糖塞进他手里,“我知道你救了我,这是谢礼。而且……你身上还有伤。”她指了指凌骨后背的伤口,那里的血渍已经冻硬了。
凌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红糖,又看了看沈雪冻得通红的脸,没再拒绝,把红糖揣进怀里:“你的草药。”他指了指地上撒落的草药。
沈雪这才想起自己的竹篮,赶紧跑回去捡,却发现大部分都被雪埋了,只剩下几根。她眼圈一红,差点又哭出来。
“别哭了。”凌骨说,“断魂崖那边有还魂草,明天我去给你采。”
沈雪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凌骨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这个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带着疤的少年,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回到家,凌骨把小米倒进锅里,又加了点水,煮了一锅小米粥。粥煮好后,他盛了大半碗,端着往沈雪家走去。
沈雪家就在王猎户隔壁,是间破旧的土坯房,比凌骨家好不了多少。凌骨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沈雪正坐在灶门前,给她爹喂水。她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咳嗽得像破风箱。
“我给你带了点粥。”凌骨把碗放在桌上。
沈雪看到粥,眼睛亮了起来:“谢谢你,凌骨。”她赶紧端起碗,小心地吹了吹,喂给她爹。
沈父喝了几口粥,咳嗽似乎轻了些,他看着凌骨,虚弱地说:“娃,谢谢你。”
凌骨没说话,只是看了看沈父,转身就走。
回到家,凌骨端起剩下的小半碗粥,慢慢喝着。小米粥很稀,却很香,是他这几个月来吃过最好的东西。
他想起沈雪递给他的红糖,从怀里掏出来,打开油纸,用手指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甜的,暖暖的,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他笑了笑,又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第二天一早,凌骨揣上断刀,又去了断魂崖。他记得自己说过要给沈雪采还魂草。
他不是想做好人,只是觉得,欠人情不好。
还魂草长在崖壁的石缝里,很难采。凌骨费了好大劲,才采到一小把,用草绳捆好,揣在怀里。
往回走时,他路过昨天杀狼的地方,看到那只狼的尸体还在,已经冻硬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用断刀把狼皮剥了下来。
多一张狼皮,就能多换点吃的。
回到屯里,他先去了沈雪家,把还魂草递给她。
“谢谢你,凌骨。”沈雪接过还魂草,眼睛亮晶晶的。
“不用。”凌骨转身就走。
“凌骨,”沈雪突然叫住他,“我爹说,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来我家吃饭吧。我爹会认草药,还能教你认字。”
凌骨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沈雪,又看了看屋里咳嗽的沈父,摇了摇头:“不用。”
他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他能靠自己活下去。
他转身往家走,心里却不像以前那么空了。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碗小米粥和那块红糖,悄悄钻进了他心里。
回到家,他把新剥的狼皮挂在房梁上,又把爹的地图铺在炕上,仔细研究着。地图上标着一个地方有獾,獾肉很香,獾油还能治烫伤。
他决定明天去那里碰碰运气。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爹在断魂崖下对他笑,说“骨娃,你长大了”。他想抓住爹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醒来时,眼角湿湿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头骨,又摸了摸那块红糖,心里突然觉得踏实了些。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凌骨知道,这个冬天,他或许能活得容易些。
至少,他有狼皮御寒,有地图指路,还有……一块甜甜的红糖。
他不知道的是,这份看似微不足道的温暖,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支撑他在血与火中挣扎的唯一光亮。而野狼谷的风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