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口碑超高的悬疑脑洞小说《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我是剧情发展离不开的关键人物角色,“风蜻解意”作者大大已经卖力更新了106650字,本书连载。喜欢看悬疑脑洞类型小说的书虫们冲冲冲!
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妈妈的声音像炉灶上炖煮的粥,咕嘟咕嘟,慢悠悠地冒着陈年的热气。夏日的午后,蝉鸣粘稠地裹着空气,窗外的光线也懒洋洋地斜进来,浮尘在光束里缓缓沉浮。我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看妈妈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着,那些快速闪过的光影片段映在她脸上,变幻不定。
“唉,看看现在这些孩子玩的,”她摇摇头,脸上却带着一种被时光浸软的柔和,“我们那时候啊,哪有这些花里胡哨的。就记得你们小的时候,政策紧,不让多生,怀着老三,肚子里揣着你弟弟,还得一手一个,牵着你和你哥,东躲西藏的……”
她的声音渐渐沉入回忆的泥沼。我端起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舌尖留下茶叶的微涩。这故事听过不止一次了,像褪色的旧照片边缘,微微卷起,带着模糊的熟悉感。那些躲藏、颠簸、乡村的尘土气息,以及一个被反复提及的好心伯伯……它们构成我童年模糊的背景板。
“……那次啊,真是吓得我魂都飞了。”妈妈的声音陡然绷紧,像一根骤然拉直的弦,将我从散漫的思绪里猛地拽了回来。她放下手机,目光越过我,投向客厅墙上那幅早已模糊的风景画,仿佛穿透了时光,直抵那个让她心胆俱裂的傍晚。
“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就在院子里说话。天擦黑了,人才走。我赶紧喊你洗澡,”她的眼神瞬间被一种惊惧攫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妞妞!妞妞!’嗓子都喊劈了,家里角角落落翻了个遍……人影都没有!”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暮色四合,小小的农家院子,妈妈的声音在空寂中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一声比一声嘶哑。
“没电话啊,你爸又在外面干活……天彻底黑了,我真是急疯了,只能一边哭一边喊,挨家挨户拍门叫人帮忙找……”她的声音哽住了,胸口起伏着,过了好几秒才缓过气,“找了多久?感觉像过了一辈子……就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听见了……”
她停住了,侧耳倾听的样子,仿佛那遥远而诡异的哭声正穿透二十年的光阴,再次响起在耳边。
“小孩哭!就在后院围墙那边!哭得那个惨啊……我跌跌撞撞跑过去,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她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急迫,“结果一看!是你!靠着那堵破土墙,睡得人事不省,小脸蛋上还蹭着泥巴!那哭声,是墙根底下拴着的那只老山羊发出来的!那畜生‘咩——咩——’地叫唤,在夜里听着,跟娃儿哭丧一模一样!哎哟我的老天爷……”
妈妈拍着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当年那口堵在喉咙里的惊悸,此刻才终于吐尽。她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里。
然而,就在这熟悉的惊险故事中,一股莫名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脊椎。不是因为她描述的惊险,而是随着她讲述那个“后院围墙”,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撬动了一下。碎片,极其微小的碎片,在意识的水面下闪动。
“……我一把把你捞起来,抱得死紧,浑身都在抖……”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
但我已经听不太清了。那撬动的缝隙里,泄露出一点微弱的光。
墙……是那堵墙。土黄色,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妈妈在院子前头和谁说话,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我蹲在墙根的阴影里,手指深深插进潮湿冰凉的泥地里,捏着黏糊糊的泥巴。泥土的气息,带着腐烂草根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水腥气的凉意,钻进鼻孔。
然后,一抹亮色突兀地闯入眼帘。一只蝴蝶。它的翅膀是极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湖蓝色,边缘镶着一圈细碎的金色斑点,在暮色沉沉的院子里,像一小片坠落的、会呼吸的宝石天空。它轻盈地掠过开败的丝瓜花,翅膀扇动的频率快得几乎看不见。
一种纯粹的、孩童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我。我丢开泥巴,笨拙地爬起来,迈开小短腿就追了上去。那只蝶儿狡猾得很,忽高忽低,引着我穿过堆着柴禾的角落,绕过散发着鸡粪味的栅栏,一直跑到了后院那堵高高的土墙下。它最后停在一块凸起的、布满青苔的土坷垃上,翅膀微微翕动,仿佛在等我。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梦幻般的蓝色边缘……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疲惫感像沉重的棉被,猛地兜头盖脸将我裹住。一路奔跑的兴奋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骨头缝里渗出的酸软和浓得化不开的困倦。眼皮像坠了铅块,沉重地往下耷拉。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我软软地顺着粗糙冰凉的土墙滑坐下来,后背贴上那坚硬的、带着寒气的土壁。
泥土的腥气和青苔的微涩味道更加清晰了。意识像沉入水底的石头,越来越深,越来越模糊。就在黑暗彻底淹没视野的前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墙根阴影里,离我不到一臂远的地方……
一双脚。
光着,沾着新鲜的湿泥,颜色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青涩的浅麦色。脚踝的线条清晰而干净。
那是一个大哥哥的脚。
这个念头像水泡一样浮起,随即被汹涌而至的睡意“噗”地一声吞没。我彻底坠入了无梦的深渊。
“……抱你的时候,你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小嘴还嘟囔着什么,又睡过去了。”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将我从那片深沉的、带着泥土腥味的记忆之沼里拉了出来。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妞妞?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吓着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
客厅里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墙上那幅模糊的画又清晰地映入眼帘。我眨了眨眼,刚才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记忆碎片——冰凉潮湿的泥土,炫目的蓝蝶,沉重的困倦,还有墙根阴影里那双光着的少年的脚——像退潮般迅速隐匿,只留下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心脏在胸腔里微微鼓动的余悸。
“妈,”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一个突兀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我们家……以前是不是住过一个小男孩?”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妈妈脸上的笑意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快得几乎捕捉不到。她愣了一下,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跳了跳,眼神有刹那的闪烁,避开了我的直视。那是一种极其短暂的、近乎本能的回避。
“啊?”她发出一个短促的疑问音,随即用一种过分流畅的、带着点责备的语调回答,“哪有什么小男孩?你记岔了吧?一直都只有我们一家子啊,你爸,我,你哥,你,还有后来你弟弟。哪有什么外人跟我们一起住过?没有的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像一层薄冰,瞬间覆盖了刚刚被记忆碎片搅动的涟漪。我看着她重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那个“没有的事”,像一枚小小的图钉,把我心头那点刚冒出来的疑惑,暂时钉了回去。
但那双光着的脚,沾着湿泥,在墙根的阴影里,却像一枚烧红的烙印,无声地烫在了记忆的底片上。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是带着泥土的冰凉触感和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线条,固执地存在着。
日子像溪水一样,裹挟着学业、朋友和家中细碎的日常,不紧不慢地流淌。那双光脚带来的短暂惊悸,被更喧嚣的现实渐渐冲淡,沉入意识河流的底层。直到初中那堂沉闷的生物课。
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血型的遗传规律,枯燥的字母组合在黑板上排列组合。我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在课本空白处画着扭曲的小人。讲到O型血和A型血父母可能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时,老师的声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朦胧的睡意。
“……所以,如果父母双方分别是O型和A型,他们的子女只可能是A型或者O型,绝对不可能出现B型或者AB型,这是孟德尔遗传定律决定的……”
绝对不可能出现AB型。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我脑子里激荡起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一种模糊又尖锐的念头,像水底的暗影,挣扎着要浮出水面。
放学铃声一响,我几乎是冲回家的。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客厅挂钟滴答的声响。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攥住了我的喉咙。我踮着脚,像个潜入敌营的小贼,溜进爸妈的房间。那本深蓝色硬壳的户口本,就放在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压在几本旧证件下面。
指尖触到那光滑冰凉的封面时,我的心跳得又急又响。深吸一口气,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动内页,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血型那一栏。
爸爸:O型。
妈妈:A型。
我:A型。
弟弟:A型。
哥哥:AB型。
AB型。
这三个字母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生物老师清晰笃定的声音在耳边轰鸣:“绝对不可能出现AB型!” 户口本上哥哥的名字旁边,那三个字母像三只充满嘲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一个巨大的、带着裂缝的猜测瞬间成型,带着一种近乎晕眩的冲击力:哥哥不是亲生的!他是妈妈和别人生的孩子!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它带来一种隐秘的、掺杂着发现惊天秘密的刺激感,又混杂着一种对家庭根基被撼动的恐慌。我开始用各种笨拙的方式试探。
饭桌上,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妈,哥长得是不是更像你年轻时候啊?我觉得他鼻子和你挺像的。” 妈妈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飘向别处。
一次爸爸修水管,我蹲在旁边递工具,瞅准他心情不错,冷不丁问:“爸,你和妈生我的时候,是不是特想要个闺女?那哥生下来的时候,你们失望不?” 爸爸拧扳手的手停住了,侧过头,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瞎琢磨什么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什么失望不失望。”
每一次试探,都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父母的反应出奇地一致:短暂的停顿,眼神的闪烁或回避,随即用一种略显生硬、急于结束话题的语气否认或搪塞。那种不自然,像一层薄薄的油膜浮在对话的表面,更加印证了我那个惊心动魄的猜测。
终于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在妈妈叠衣服时,指着摊开的户口本上哥哥那栏血型,直截了当地问:“妈,你看,你是A型,爸是O型,我和弟弟都是A型,哥怎么是AB型啊?老师说O型和A型生不出AB型的孩子的!”
空气骤然凝固。妈妈叠衣服的动作僵在半空。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受惊的鸟,锐利地刺向我,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那眼神里没有慌乱,反而是一种被冒犯的、带着强烈防御的愠怒。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和烦躁,“那时候乡下登记户口,懂什么血型不血型?都是随便写写的!写错了很正常!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整天盯着这个看什么?作业写完了吗?心思不用在正道上!”
她的反应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灭了我心中那点带着刺激感的兴奋火苗。失落感沉甸甸地坠下来。原来……不是惊天秘密吗?只是登记错了?可老师说得那么肯定……户口本真的会错得这么离谱吗?我看着妈妈迅速把户口本合上,塞回抽屉,动作带着一种掩饰性的粗暴。她转过身去继续叠衣服,背影像一堵拒绝交流的墙。
那点小小的失落和不信任,像一颗硌在鞋底的沙粒,虽然微小,却持续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只是,我再也没有勇气把它掏出来追问了。
时间像一层厚厚的灰尘,慢慢覆盖了血型的疑问和那双光脚的模糊记忆。生活的重心被升学、朋友、青春期特有的烦恼填满。直到那个闷热的暑假,家里决定搬离这栋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屋。
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搬家前的整理工作,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这个最大的孩子身上。哥哥借口要打工提前走了,弟弟年纪小,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于是,整个家,就剩我和满屋子陈年的气息,以及堆积如山的旧物。
我独自在父母的房间里奋战。夏日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尘埃翻滚。空气里弥漫着旧木料、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我正吃力地清理着那个笨重的老式衣柜,把里面叠放整齐的旧衣物一摞摞搬出来。柜子很深,内壁是粗糙的原木。就在我摸索着想把角落里最后几件衣服掏出来时,指尖触到柜子背板上一块地方,感觉有些异样。
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平整。微微松动,甚至有点翘起。好奇心驱使我凑近,用指甲抠住那松动木板的边缘。很紧,带着多年积压的阻力。我加了点力,指尖被粗糙的木刺扎了一下,微微刺痛。
“咔哒”一声轻响,那块薄薄的、颜色比周围深一些的挡板,终于被我撬了下来。挡板后面,是一个黑黢黢的、书本大小的夹层。
一股陈年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塞着几份折叠起来的、边缘泛黄起毛的纸张。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像冰凉的小蛇,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纸抽了出来。纸张很脆,仿佛稍微用力就会碎裂。我走到窗边明亮处,借着光线,慢慢展开。
第一张纸的抬头,是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的眼球:
**死亡证明**
下面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姓名:王南**
**性别:男**
**年龄:一月半**
**死亡时间:……**
**死亡原因:……**
后面具体的时间和原因,被污渍弄得看不清了。我的目光已经无法聚焦去辨认。我只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王南。还有那个年龄——一月半。一个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不到两个月的婴儿。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颤抖着展开第二份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濒临破碎的呻吟。
**领养证明**
**被领养人:林枫**
**性别:男**
**年龄:一月半**
**送养人:……**
**领养人:……**
林枫!王林枫!那正是户口本上哥哥的名字!
轰隆!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瘫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我浑身血液奔涌带来的灼烧感。
两张薄薄的纸,像两片烧红的铁片,灼烧着我的指尖。我死死攥着它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照片!那两张证明书的右下角,都贴着一张小小的、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张照片里,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眉眼紧闭,安静得如同沉睡。那就是王南?我那从未谋面、只活了不到两个月的亲哥哥?另一张照片,同样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眉眼轮廓……分明就是户口本上哥哥林枫小时候照片的翻版!
时间、年龄、照片……所有的线索冰冷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残酷而清晰的真相:在这个叫林枫的哥哥来到这个家的时候,那个叫王南的亲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是替代品!一个在亲哥哥夭折后,被父母领养来填补空缺的替代品!
那个困扰我多年的血型谜题,此刻有了最冰冷、最合理的解释。他不是妈妈和别人生的孩子,他根本就不是亲生的!
而更让我浑身血液倒流的是,那个在童年后院墙根阴影里,光着脚、守护着我入睡的少年身影……那个只存在于我模糊记忆碎片中的“另一个哥哥”……难道……难道就是王南?那个本该是我亲哥哥,却只活了不到两个月的婴儿?他的“灵魂”?他的……存在?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是如此巨大,如此荒诞,又如此……契合!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把锈蚀的锁。童年的蓝蝶、墙根的困倦、那双光着的少年的脚、还有妈妈抱我时我迷迷糊糊看到的那个模糊的、微笑的小哥哥的影子……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两张死亡和领养的证明,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强行拼凑起来!
巨大的秘密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口。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柜子,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但整个世界在我眼中已经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两张泛黄纸张上冰冷的铅字和照片里婴儿模糊的面容。
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念头像钢印一样烙进脑海。告诉父母?等于撕开他们深埋多年的、血淋淋的伤疤。告诉哥哥林枫?等于摧毁他二十年来所认知的整个世界。告诉弟弟?他还太小,承受不了这样的真相。
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承载着家庭巨大秘密和我的惊骇的纸张重新折好,连同那块松动的挡板,原封不动地塞回了衣柜深处的夹层里。又将堆在一旁的旧衣服胡乱地塞回去,试图掩盖一切痕迹。做完这一切,我瘫软在地,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窗外蝉鸣依旧,阳光刺眼,但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来,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搬家的日子终于到了。老屋被彻底清空,最后一点熟悉的气味也被打包带走。新家在市郊,窗明几净,带着一股新家具和油漆的混合气味,陌生而疏离。哥哥林枫回来帮忙搬运最后的大件。他沉默地干活,力气很大,但眼神总是刻意地避开那些从老屋带来的、沾着岁月痕迹的旧物件,仿佛它们带着某种无形的病菌。他和我之间,也维持着一种刻意的、疏远的客气。新环境并未拉近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反而因为空间的陌生,显得更加清晰。
那个湖,是堂哥发现的“秘密基地”。他说是带我们去“野泳”,体验一下真正的自然。
我们到时,天边只剩下一抹残存的、脏兮兮的橘红,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墨汁,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漫上来。湖很大,一眼望不到对岸,水面异常平静,像一块巨大的、深绿色的玻璃。湖水极其清澈,堂哥得意地指着水下清晰可见的水草和光滑的鹅卵石:“看!多干净!起码四五米深都看得见底!”
湖边的树林在晚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浓密的枝叶在渐深的暮色里变成一片片模糊的、摇曳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腐烂落叶和泥土的混合气味,湿漉漉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凉意。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不知名虫豸偶尔发出的短促鸣叫,更衬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岑寂。
堂哥率先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发出畅快的叫声:“爽!快下来!水一点都不凉!” 水花溅起,打破了湖面的死寂。
朋友也欢呼着跟着跳了下去,在水里扑腾起来,水声在空旷的湖面上显得格外响亮。
我站在岸边,脚踩着湿滑冰冷的鹅卵石,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湖水,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了心脏。那清澈见底的景象,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深不可测的诡异。水底招摇的水草,像无数等待缠绕的绿色手臂。
“发什么呆啊妞妞!”堂哥抹了把脸上的水,在湖中央朝我招手,“快下来!可舒服了!有我在,怕啥?” 朋友也在旁边起哄:“就是!下来啊!水里可凉快了!”
同伴的催促和水里畅快的嬉闹声形成一种无形的推力。被排斥在外的尴尬和对凉爽的渴望,暂时压倒了心底的恐惧。我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慢慢走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了小腿、大腿、腰腹……那刺骨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适应了几秒,一种奇异的舒适感才慢慢取代了最初的冰冷。水流轻柔地抚过皮肤,确实带走了夏日的燥热。但我完全是个旱鸭子,只能笨拙地踩着水,努力让头露出水面,动作僵硬而滑稽。既享受着水的包围,又被一种随时可能失控沉没的恐惧攥紧。
就在这时,一股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不是水流的波动,也不是风吹。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贴着脊背滑过的凉意,像一条刚从冰窖里爬出来的蛇,无声无息地蜿蜒而上。我猛地一僵,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身后。
水面在我笨拙的踩水动作下漾开一圈圈涟漪,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深绿色的湖水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暗,倒映着岸上模糊扭曲的树影,像一张巨大而沉默的脸。或许……真的是风?我试图安慰自己。
然而,那股寒意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粘稠地贴附在皮肤上。它不再像风掠过,而是像某种实质性的、冰冷的东西,正隔着薄薄的泳衣,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上的温度。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恐惧终于压倒了理智。我猛地低下头,试图看清自己浸泡在水中的身体。
就在这时!
挂在脖子上的防水头灯,因为我的动作,光束直直地射向水下。昏黄的光圈穿透清澈的湖水,瞬间照亮了我脚踝附近的水域——
几缕东西!
几缕浓密、漆黑、如同水藻般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缠绕在我的脚踝上!它们不是漂浮的水草,那质感……分明是头发!湿漉漉、滑腻腻的、属于人类的头发!它们在水中微微飘荡着,像有生命般,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着,另一端则诡异地延伸向身后更深、更暗的湖心!
“啊——!”
极致的恐惧瞬间炸裂!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最微弱的尖叫都挤不出来!巨大的惊骇让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瞳孔骤缩,死死盯着水下那缠绕在脚踝上的几缕黑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滑腻冰冷的触感通过皮肤清晰地传递上来。
几乎在我看清的同一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猛地从脚踝处传来!那力量阴冷、粘稠、带着不容抗拒的拖拽意志!仿佛水下蛰伏的巨兽,终于亮出了獠牙!
“咕噜噜——!”
我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那股力量狠狠拽入水中!冰冷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狂暴地涌入!耳朵、鼻子、嘴巴……所有孔窍都被刺骨腥涩的湖水疯狂灌入!巨大的水压像铁锤般挤压着耳膜和胸腔,发出沉闷的轰鸣。眼前一片漆黑,窒息感和溺水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所有的感官。
我本能地、绝望地在水下拼命挣扎,手脚胡乱地蹬踹拍打。但那股缠绕在脚踝上的力量坚如磐石,冷酷地拖着我向更深、更冷的黑暗水底坠去。混乱中,头顶遥远的水面上,似乎传来了堂哥和朋友变了调的、惊恐的呼喊,被水层扭曲得模糊不清:“……妞妞!……沉下去了!……”
水下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粘稠、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湖水不仅灌满我的身体,更似乎冻结了我的思维。但奇怪的是,在这种濒死的极限状态下,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锐利,甚至有些诡异。我能清晰地“听”到水流滑过皮肤的细微声响,能“感受”到每一缕水草拂过小腿的冰凉触感,能“看到”周围深水中悬浮的、微小的杂质在光束中翻腾……
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窒息彻底吞没的刹那!
一只……手!
一只冰冷得完全不像人类的手!带着刺骨的、穿透骨髓的寒意,猛地抓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突兀!冰冷、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溺水的混沌意识!是王南!是我那个只活了不到两个月的亲哥哥!是那个在童年墙根下守护过我、在镜中对我微笑的“另一个哥哥”!
他来救我了!他一直在!他一直在我身边!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濒死的恐惧!我想喊,想叫出那个字,想抓住这只冰冷的手!
“哥——!”
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反手抓住那只救命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
那只手猛地发力!一股强大的、向上的拖拽力量传来,与脚下那股恐怖的拖拽力形成了短暂的、激烈的抗衡!我的身体在水中被两股力量猛烈地撕扯着,剧痛传来。但那只冰冷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意志,牢牢抓住我,猛地向上提起!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冲击着耳膜。新鲜的、带着草木和湖水腥味的空气,如同甘泉般疯狂涌入我火烧火燎的肺叶。
“咳咳咳!呕——!”我趴在浅水区的鹅卵石上,身体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撕心裂肺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呕吐着腥涩的湖水。鼻腔和喉咙火辣辣地疼,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糊了一脸。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带来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妞妞!妞妞!你怎么样?!”堂哥和朋友惊慌失措地围在我身边,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堂哥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
“咳咳……没……没事……”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但我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疯狂地扫视着周围浑浊动荡的水面,扫视着岸边昏暗摇曳的树影。
水面只有我们搅起的涟漪,在头灯光束下凌乱破碎。岸边,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默的黑暗。什么也没有。没有那个模糊的少年身影,没有那双光着的脚,更没有那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微笑。
只有冰冷的湖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滴落,像无声的眼泪。那只将我拖出死亡深渊的冰冷的手,那瞬间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志,还有我心中那声无声呐喊激起的巨大惊喜……此刻都像一场溺水后的幻觉,随着呛咳出的湖水,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巨大的失落感,比刚才溺水的窒息感更加沉重地砸在心头。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看见他了。
堂哥和朋友心有余悸地把我连拖带拽弄上岸。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惊险,认定我是被水草缠住了脚,又因为紧张挣扎才呛了水。他们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却无法理解我呆滞眼神里那深不见底的失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回到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浴室,沉浸在悲伤中,没有注意到,镜子被水汽模糊,只映出一个苍白、失魂落魄的轮廓。
我拿起毛巾,机械地擦拭着镜面中央,想看清自己狼狈的样子。
随着水雾被抹开,镜中清晰的区域渐渐扩大……
就在镜面即将完全清晰的一刹那!
我的动作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镜子里……我苍白的脸旁边……肩膀后方的位置……
多了一抹极其模糊的、灰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轮廓非常淡,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又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上扭曲的噪点。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少年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姿势像是……正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我的方向。
最清晰的部分,是嘴角的位置。
那里,正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一个……微笑!
是他!是那个微笑!和我童年时被妈妈抱起、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的那个微笑,一模一样!温和、宁静,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的守护感。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也瞬间停滞!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这不是错觉!绝不是!那模糊的轮廓,那嘴角清晰的弧度……
“哥……”
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单音节,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颤抖着逸散在充满水汽的、死寂的浴室里。
镜中的影子,似乎因为这一声呼唤,微微晃动了一下。那个模糊的微笑,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悲伤。
他一直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每一个我可能遗忘的角落,在我濒临绝境的深渊边缘。
他一直在等我看见他。
这一次,我终于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