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启明文学”编辑部空旷得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温意眠工位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
惨白的光线打在屏幕上，映着她一张憔悴又苦大仇深的脸。她像个斗鸡一样，死死盯着文档里那个不断闪烁的竖线光标，仿佛那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桌角，那堆被江叙批注得“体无完肤”的稿纸，如同沉默的墓碑，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能。最上面那张，“毫无逻辑，一片狼藉”八个猩红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惊心。
“啊——！”温意眠终于崩溃，低吼一声，猛地向后瘫倒在椅背上，双手痛苦地插进自己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里，用力揉搓。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找不到那个该死的‘驱动力’！她看到别人吵架激动一下怎么了？人之常情啊！江叙是机器人吗？他没有七情六欲的吗？”
“放弃吧，姐妹。”旁边工位传来一个含糊不清、带着糖分的声音。夏栀整个人瘫在转椅里，一双长腿毫无形象地架在桌子上，嘴里叼着一根巨大的彩虹棒棒糖，正津津有味地刷着手机八卦。
“认清现实吧。沈老大那个脑子，是精密仪器级别的。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是逻辑硬伤这种大沙子。你这第一章女主，在他眼里，就是个行走的、会呼吸的bug！还是核心代码写崩了的那种！”
温意眠哀怨地瞪了她一眼：“夏栀！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补刀的？”
“当然是来救你的！”夏栀吐掉棒棒糖棍子，灵活地把椅子滑到温意眠旁边，凑近屏幕，手指点着文档里描写女主看到情侣吵架时激动反应的段落。
“你看这儿，‘温意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激动得差点捏碎咖啡杯’……啧啧，问题就出在这儿！太虚了！‘激动’？为什么激动？沈老大会问：是因为她长期被父母压抑？因为她也追星感同身受？还是单纯觉得那男的欠抽？你啥都没交代，可不就是‘为激动而激动’嘛！”
“那我总不能让她撞人之前，先停下脚步，对着观众背一段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吧？”温意眠绝望地反驳，“那也太刻意太做作了！小说又不是学术论文！”
“笨！”夏栀恨铁不成钢地弹了一下温意眠的脑门，“谁让你背书了？动机要埋在日常里啊！藏在细节里！润物细无声，懂不懂？”
她眼珠一转，闪烁着狡黠的光，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哎，意眠，问你个关键问题。你昨天……真不是故意泼江老大的？”
“当然不是！”温意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我疯了吗？我躲他都来不及！”
“别激动嘛！”夏栀按住她，笑容越发促狭，“那……你当时撞到他，除了吓懵了，就没点别的感觉？比如……”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暧昧地在温意眠脸上扫来扫去，“近距离看到那张帅得人神共愤的冰山脸，心跳……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不听话？”
轰！
温意眠的脸颊瞬间像被点着了，温度飙升，连耳根都红透了。
昨天那混乱一幕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昂贵的西装布料触感，镜片后那双冰冷深邃、带着审视的眼睛，混合着咖啡和雪松的独特气息……还有他格开她手腕时，那冰凉而有力的指尖触感……
“夏栀！你胡说什么！”温意眠又羞又恼，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试图用愤怒掩盖那一瞬间被戳中心事的慌乱。
“我是被吓的！纯粹是被他吓的！心跳加速那是应激反应！肾上腺素飙升懂不懂？跟帅不帅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那张脸……”她脑海里闪过江叙那毫无表情、仿佛万年寒冰的俊脸，违心的话到了嘴边却有点卡壳，“……也就……也就那样吧！”
“哦？是吗？”夏栀拖长了声音，一脸“我信你才怪”的表情，坏笑着用胳膊肘捅了捅她。
“那你脸红什么？耳朵根都红透了！啧啧啧，小温同学，你这反应很值得深挖啊！恐惧和……嗯，某种隐秘的吸引力，有时候生理反应是很相似的哦！肾上腺素？多巴胺？傻傻分不清楚嘛！”
“你……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温意眠恼羞成怒，作势要去捂夏栀的嘴。两人正闹作一团，夏栀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办公室入口处，脸色瞬间一变，立刻坐直身体，同时飞快地用手肘狠狠捅了温意眠一下。
“嘘——！别闹了！快看！‘人间制冷机’出巡了！”
温意眠的动作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只见走廊尽头，主编室的门无声地滑开。江叙端着他那个标志性的纯黑色骨瓷咖啡杯，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
他显然刚结束工作，白衬衫的袖口随意地挽到了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手腕。
鼻梁上的银边眼镜在顶灯下反射着冷光，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一边目光如同雷达般，平静地扫视着空旷的办公区。
那视线，像带着实质的寒意，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温意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直，恨不得立刻缩成一团消失在桌子底下。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文档，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打着毫无意义的乱码。
脑子里却乱成一锅粥：他看到了吗？他听到夏栀刚才的胡言乱语了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工作态度不端正？完了完了，印象分又要跌穿地心了！
江叙的目光似乎在她和夏栀这边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温意眠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然而，预料中的冰冷质问并没有降临。江叙只是端着咖啡杯，步履未停，径直朝着茶水间的方向走去，仿佛她们只是角落里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背影消失在茶水间的磨砂玻璃门后，温意眠才像泄了气的皮球，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软软地靠回椅背，手心一片冰凉濡湿。
“吓死我了……”夏栀也拍着胸口，夸张地喘气，“江老大这气场，真不是盖的！半夜加班都能搞出君王巡视疆土的感觉！”
温意眠没力气吐槽她，只是心有余悸地抚着自己还在砰砰乱跳的心口。刚才江叙目光扫过时，那种被洞穿一切的心虚感，太可怕了。夏栀那番关于“心跳”的鬼话，更是让她心烦意乱。
“不过……”夏栀眼珠一转，又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意眠，刚才江老大看过来的时候，你心跳……是不是又加速了？比昨天泼咖啡的时候还快？”
“夏栀！”温意眠简直要被她气死，抓起桌上的一块橡皮就要丢过去。
“别别别！说正经的！”夏栀笑着躲开，正了正神色，指着温意眠的屏幕，“你看，灵感这不就来了吗？把你的‘应激心跳’写进去啊！你的女主，为什么看到别人吵架那么激动？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在现实中活得憋屈的‘小透明’！她循规蹈矩，不敢表达真实想法，甚至暗恋个谁也只敢藏在心底！所以看到那个女孩敢为了自己的爱好和快乐据理力争，甚至勇敢分手，她才会热血上头！那是一种投射！是她内心渴望却不敢做的自己！那杯泼出去的咖啡，表面是意外，内核是她被压抑情绪的一次失控爆发！撞到那个冰山编辑，更是她潜意识里对‘权威’和‘规则’的恐惧具象化！这逻辑不就通了吗？”
夏栀语速飞快，思路清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温意眠混沌的思绪。
温意眠怔怔地看着她，又低头看向屏幕。夏栀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扇被堵死的门。那个在咖啡馆里激动围观、又社死撞人的女主形象，瞬间变得立体而清晰起来。
她的激动不是无缘无故的“泼墨”，而是长期压抑下的情感决堤！撞上江叙，也不是单纯的巧合倒霉，而是她内心对未知职场、对严厉上司的深层恐惧的一次外化！
“我……我好像明白了！”温意眠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拨云见日。她猛地坐直身体，手指重新放回键盘上，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不是泼墨……是决堤！是压抑太久后的失控！”
她不再犹豫，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一行行文字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脉络流淌而出。
她开始为笔下的“温意”构筑她的日常：在父母期望下选择“稳定”却毫无热情的工作；对有好感的学长只敢远远观望；习惯性隐藏自己的真实喜好和情绪，做一个“懂事”的透明人……
直到在咖啡馆
看到那个女孩为了捍卫自己的“光”而爆发出的惊人勇气，那份被压抑的渴望和憋屈瞬间被点燃、引爆！那份激动，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复杂而真实的情感张力！
当她写到女主转身撞上那个气质冰冷的男人时，笔下不再只有恐慌和社死，更添了一份深层的、源自内心对“规则”和“审判”的恐惧。那杯泼出去的咖啡，成了她失控情绪最狼狈也最真实的注脚。
温意眠写得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了构建人物的世界里。直到——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硬物触碰桌面的轻响，自身侧传来。
温意眠的思绪被打断，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她桌角的空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陶瓷马克杯。杯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焦香的咖啡气息。杯壁上没有任何Logo，造型简洁流畅，一看就价值不菲。
温意眠愣住了。
谁放的？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夏栀的工位。夏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位置空着。
不是夏栀。
温意眠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个极其荒谬又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僵硬地、缓缓地转动脖子，目光投向茶水间的方向。
磨砂玻璃门紧闭着，里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一个挺拔而熟悉的侧影映在门上，轮廓清晰。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清洗着什么。水流声隐隐传来。
江叙。
温意眠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猛地收回目光，像被烫到一样，死死盯住桌上那杯突然出现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杯口上方氤氲着白色的热气，浓郁的香气固执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他放的？
为什么？
是……看她们加班辛苦？还是……某种无声的……认可？不，不可能！温意眠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沈叙白那种人，怎么可能做这种……近乎温情的事情？一定是她自作多情了！或许是夏栀临走前给她冲的？可夏栀明明只喝奶茶……
就在她心乱如麻，盯着那杯咖啡如同盯着一个定时炸弹时，茶水间的门被拉开了。
江叙走了出来。他已经洗好了自己的咖啡杯，用一方纯白的棉布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杯壁。
他目不斜视，径直朝着主编室的方向走去。经过温意眠工位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未曾偏移半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桌上那杯突兀的咖啡，也没有看到那个正盯着咖啡、一脸惊疑不定的新人。
他身上的雪松冷冽气息随着他的走过，短暂地拂过温意眠的鼻尖，随即又飘远。
直到主编室的门再次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个挺拔冷漠的身影，温意眠才像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她长长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杯深蓝色的马克杯上。
杯口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杯壁。温热的，烫得她指尖微微一缩。
不是幻觉。
她端起杯子，凑到唇边，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
浓郁的、带着恰到好处焦香和醇厚回甘的黑咖啡，没有任何糖和奶的修饰，苦涩而纯粹，霸道地席卷了她的味蕾。这味道……和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质，如出一辙。
温意眠握着温热的杯壁，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她抬起头，看向主编室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屏幕上刚刚流淌出的、充满了“内在驱动力”的文字。
夏栀那促狭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心跳……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不听话？”
这一次，温意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东西，在咖啡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作用下，正以一种完全脱离掌控的、紊乱的节奏，疯狂地搏动着。
偏差值……似乎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