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陆家医馆门前那块简陋的布幌子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只踟蹰的孤鸟。医馆内,陆小七依旧坐在那张高背旧椅上,诊案上的灰尘被春桃简单擦拭过,但依旧残留着岁月的斑驳痕迹。她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案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目光看似落在门外渐深的夜色里,实则没有焦点,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和深藏的算计。
三天时间如流水般淌过,医馆是“开”了,但门可罗雀。除了偶尔有好奇的街坊探头看一眼这突然挂起幌子的破败医馆,便又摇头走开外,无人踏足。
“小姐……”春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但依旧稀薄的野菜糊糊走进前堂,小心翼翼地放在诊案一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晚饭……好了。”
陆小七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还在消化着那六张秘典带来的巨大冲击,脑海里翻腾着各种针法轨迹和气机流转的玄妙图景,对眼前的糊糊视若无睹。
陆小九小步挪到桌边,伸出小手捧起属于自己的那碗糊糊,小口小口地喝着。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坐在诊案后、仿佛与周遭隔绝的阿姐,小脸上带着一丝懵懂的依恋和不安。
“阿姐……吃……”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陆小七依旧没动。
就在这沉寂中,医馆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死寂。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妇人,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她脸上写满了惊惶和绝望,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破旧小被子里、约莫三四岁的男童。那孩子小脸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紧闭着眼睛,浑身正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小小的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揪心的声响。
正是邻居王婆和她的小孙子狗娃。
“陆姑娘!陆家小姐!救命啊!救救我家狗娃!”王婆扑到诊案前,声音嘶哑凄厉,带着哭腔,“求求您了!他……他下午还好好的,天黑前突然就烧起来了!烫得像块炭!接着……接着就抽起来了!怎么喊都不醒!村里的赤脚郎中说……说是急惊风,没……没救了!老婆子我……我只有这一个孙子了啊!求求您发发慈悲!看看他!看看他还有没有救!”她说着,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抱着孩子就要往下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前堂的空气瞬间凝固。春桃吓得捂住了嘴,惊惶地看着那抽搐的孩子。陆小九也吓得放下了碗,小手紧紧揪住了春桃的衣角,小脸煞白。
陆小七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王婆那张涕泪横流、充满绝望和哀求的老脸上,又移到她怀里那个剧烈抽搐、气息微弱的小小身体上。
急惊风?
高热惊厥!
几乎是瞬间,前世在道观处理过无数类似急症的经验瞬间涌入脑海。小儿脏腑娇嫩,神气怯弱,外感风热邪毒极易引动肝风,导致高热惊厥。若处理不当,或延误时机,轻则留下抽搐、癫痫等后遗症,重则……立时毙命!
一股极其熟悉、带着血腥和焦灼气息的记忆瞬间攫住了她——那是前世在瘟疫隔离草棚里,无数个孩童在高热中抽搐、最终在她面前停止呼吸的惨烈画面!那种拼尽全力却依旧无法挽回生命的巨大无力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
不能碰!
绝对不能碰!
陆小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指尖瞬间冰凉!前世过劳死的冰冷画面,原主父母呕心沥血最终倒下的场景,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她刚刚因秘典而燃起的一丝妄念!这该死的医道!这该死的责任!这该死的生离死别!她好不容易才摆脱!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爬出来!怎么能再跳进去?!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冰,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被惊扰的、极其不耐烦的怒火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声音冰冷得像淬了寒冰:
“吵什么吵!”
她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手指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没看见我这刚开门吗?晦气!抬走抬走!什么急惊风?没救了还往我这抬?当我这是义庄吗?快走!别死在我这儿!脏了我的地方!”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充满了厌恶和急于撇清关系的冷酷。
王婆被她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呵斥砸懵了!她抱着抽搐不止的孙子,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脸上的哀求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和绝望取代。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仿佛被陆小七冰冷的话语彻底掐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灰败。
“陆……陆姑娘……”王婆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您……您就行行好……看看……看一眼……”
“看什么看!”陆小七粗暴地打断她,语气更加恶劣,甚至带上了一丝刻薄,“我说没救了就是没救了!听不懂人话?快走!春桃!还愣着干什么?送客!”她厉声命令,仿佛在驱赶什么瘟神。
春桃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看着王婆怀里抽搐得越来越微弱的孩子,心中不忍,但还是不敢违抗陆小七的命令,怯生生地挪过去,带着哭腔小声劝道:“王……王婆婆……您……您还是……快带孩子……去别处……”
就在这时——
“呃——嗬嗬——”
王婆怀里的狗娃,抽搐骤然加剧!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气声,随即四肢软软地垂了下去,那剧烈痉挛般的抽搐竟然停了下来!小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原本通红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灰败发青,嘴唇迅速蒙上了一层骇人的紫绀!只有胸口还在极其微弱地、几乎看不见地起伏着。
“狗娃!狗娃啊——!我的孙子!你醒醒!看看奶奶!看看奶奶啊——!!”王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凄厉哭嚎!她用力摇晃着怀里毫无反应的孩子,布满皱纹的脸因为巨大的悲痛和绝望而扭曲变形,“老天爷啊!你开开眼!救救我的狗娃!老婆子我给你磕头了!磕头了!”她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对着冰冷的地面就要狠狠磕下去!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小七冰冷的心防上!那孩子灰败的脸色、迅速消失的生机,王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前世瘟疫草棚里无数重叠的绝望哀鸣,瞬间击溃了她强行筑起的冰墙!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不行!不能看!不能管!一旦出手,就再也无法回头!那无穷无尽的病人、责任、枷锁……她的十万两白银!她的阳光沙滩!她的躺平退休!
然而,就在她内心激烈交战、几乎要狠心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角落里被吓呆的陆小九。小家伙小脸苍白,紧紧抓着春桃的衣角,红肿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眼前惨剧的恐惧和……一种无措的茫然。那眼神,像极了记忆中,原主在父母灵堂前,那个同样年幼无助的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闭嘴!”
陆小七猛地爆发出一声近乎失控的厉喝!声音之大,瞬间盖过了王婆凄厉的哭嚎,震得前堂嗡嗡作响!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猛地推开身前的椅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婆面前,动作粗暴地一把将孩子从王婆怀里夺了过来!
“哭什么哭!嚎丧呢!人还没死呢!”她怒气冲冲地吼道,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颤。她抱着孩子那滚烫、却几乎感觉不到心跳的小身体,快速走到诊案前,粗暴地将案上的碗碟扫落在地!
“砰啷!”碗碎糊洒。
“春桃!点灯!最亮的!快!”她头也不回地厉声命令,声音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