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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晶吊灯泼洒下一片冰冷而辉煌的光晕,无声地笼罩着江岸华府这套五百平米大平层的客厅。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冻的湖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如一条流淌的星河,将黄浦江的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江面上偶尔掠过的游船灯火,仿佛遥远星河里迷路的星辰。这奢华到令人屏息的景致,此刻却像一幅巨大而冰冷的讽刺画,无声地映照着客厅里凝固的尴尬。

王喜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钉在原地的雕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冷硬,只有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腕间一块低调的朗格腕表,青北高材生沉淀下的书卷气与岁月赋予的成熟气度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本该是极其赏心悦目的画面。然而此刻,这份沉稳和疏离,却成了投向对面三人的无形冰棱。

对面长沙发上,挤着吴倩倩和她的父母。吴父吴建国,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西裤膝盖处并不存在的褶皱,那身价格不菲但显然穿了有些年头的西装,在这个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过时的补丁。吴母赵春梅则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腰背挺直,下巴微扬,试图用眼角余光扫视这奢华空间的每一处细节——意大利定制的沙发线条,墙上那幅抽象油画凌厉的笔触,角落里那株一人高的珍稀绿植舒展的叶片……她涂着艳丽指甲油的手,死死地攥着放在腿边那只印着巨大Logo的A货名牌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眼神扫过那些昂贵的陈设,她的呼吸就抑制不住地急促一分。

而吴倩倩坐在父母中间,那张曾经让王喜迷恋的、带着几分张扬艳丽的脸庞,此刻灰败得如同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精心修饰过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憔悴和浓重的失落。她的目光像受惊的飞蛾,在王喜那毫无表情的侧脸上仓皇地扑扇,每一次触碰都像被无形的火焰烫伤,飞快地缩回,却又控制不住地再次飘去。昔日那种理所当然的骄纵和掌控感,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夺后的茫然无措。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精心保养的长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细腻的肉里。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唯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反而衬得这空间更加空旷而窒息。吴家日终于按捺不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张开,试图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阿喜啊,你看,你和倩倩……” 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试探。

“哥。”

一个沉稳、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重锤般击碎了吴家日酝酿了半天的开场白,也瞬间冻结了他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

客厅入口处,王荣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步履从容,一身看似简单的深色休闲装却透出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只随意地扫过吴家三人,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寒冰,让吴家日后面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周丽攥着包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掐进皮革里。吴倩倩则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像要躲避那道冰冷的审视。

王荣径直走到王喜身边,宽厚的手掌在王喜紧绷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没有再看吴家三人,仿佛他们只是几件碍眼的摆设。他抬腕看了看表,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精准计时的确认。

“应该快到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带着某种宣告的意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门外便传来了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笃,笃,笃……声音由远及近,清脆、利落,每一步都踩在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上,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重重地敲打在吴家三口骤然悬起的心上。

客厅那扇厚重气派的双开雕花大门被王家的生活助理无声地拉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审视、嫉妒、绝望,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钱小青。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身量高挑,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米白色羊绒套装,线条流畅而简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匀称挺拔的身姿。颈间一条设计感十足的铂金镶钻项链,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却绝不刺眼的光芒,与她耳垂上小巧的同系列耳钉相呼应。她没有浓妆艳抹,只薄施粉黛,一张脸干净、清丽,带着一种知识浸润过的沉静和自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神,明亮、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和锐利,像初春阳光下尚未融化的冰面,干净又带着距离感。她的姿态极其自然,仿佛走进的不是一个顶级豪宅的客厅,而只是一个寻常的、她早已熟悉的空间。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瞬间将客厅里原本沉滞压抑的气氛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的目光在客厅里微微一转,精准地捕捉到了王喜和王荣,唇边随即绽开一个礼貌而适度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王喜眼中漾开一圈圈涟漪。他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活气。

“王总,王先生,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钱小青的声音清越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扫过王喜时,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友善。她完全无视了长沙发上那三张表情各异、写满震惊与难堪的脸,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钱总客气了,我们也是刚到。”王荣朗声回应,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大步迎上前,姿态热络,“快请进。路上还顺利吧?若楠可是把你夸上了天,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小姐太抬爱了。”钱小青笑着回应,落落大方,目光转向王喜,“这位就是王喜先生吧?您好,我是钱小青。”

王喜立刻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点年轻人的局促,但很快被他沉稳的气质压了下去。他伸出手,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钱小姐你好,我是王喜。久仰。” 他的手修长有力,与钱小青轻轻一握便松开,分寸感极佳。

就在两人寒暄的短短几秒,吴家三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吴倩倩死死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着钱小青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和与王喜之间自然流动的和谐气场,嫉妒和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赵春梅的眼神则像刀子一样在钱小青的衣着首饰上刮过,当她的目光落在钱小青手中随意拎着的那个印着巨大“H”Logo的橙色纸袋上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那是爱马仕,货真价实、崭新无比的爱马仕。她下意识地将自己腿上那个同样印着“H”的A货包往身后藏了藏,那个动作微小却充满了难堪的羞耻感。

王荣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周丽这个小动作。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冷酷的精准。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仿佛只是为了更好地招呼客人,然后,动作无比随意地——将钱小青刚刚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个崭新的、橙得刺眼的爱马仕购物纸袋,轻轻推了推。

那纸袋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挨着周丽藏起来的那个A货包的边缘。

两个“H”,一大一小,一新一旧,一个鲜艳夺目,一个黯淡廉价,紧紧地靠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像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周丽脸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别开脸,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吴家日看到了妻子的难堪,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吴倩倩更是瞬间红了眼眶,羞辱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来来来,小青,坐这边。”王荣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热情地引着钱小青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黑胡桃木餐桌,“今天就是家宴,随意点。阿喜,招呼钱小姐坐主位。” 他刻意加重了“主位”两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僵在原地的吴家三人,那眼神里的驱逐意味不言而喻。

王喜立刻会意,绅士地为钱小青拉开主位旁的那张椅子。钱小青自然地道谢落座,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她天生就该坐在那个位置。王喜紧挨着她坐下,两人之间形成一种无形的默契气场,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开来。

王荣这才仿佛刚想起还有另外三个人,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极其疏离的客气:“吴叔,周姨,倩倩,你们也坐吧。随意。” 那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不请自来的陌生人,连眼神都吝于多给一个。

巨大的餐桌旁,气氛泾渭分明。一边是王荣、王喜和钱小青三人构成的和谐核心圈,谈笑风生,话题轻松地围绕着美食、艺术展览和城市新规划展开。钱小青偶尔提及自己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交换的经历,王喜眼中立刻流露出欣赏和共鸣,自然地接上自己当年在剑桥访学时的见闻。

“剑桥的秋天很美,剑河边的落叶,还有那些古老的学院建筑,黄昏时尤其有韵味。”王喜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柔和,目光看向钱小青。

钱小青含笑点头:“确实。我在国大交换时,也常去附近那些有殖民时期风格的老建筑区散步,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和南洋特有的湿润气息交融在一起,很特别。”

王荣适时地插话,笑着调侃:“你们这些高材生,聊起这些来,我这个粗人可就只能听着了。”气氛轻松融洽。

而桌子的另一端,吴家三人则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孤岛。菜肴精致丰盛,摆在他们面前却如同嚼蜡。吴家日几次想强行插话,提起王喜和吴倩倩过去的一些共同回忆,试图唤起一丝温情,但每次刚起个头,话头就被王荣或王喜轻描淡写地转到其他话题上,或者被钱小青一句礼貌却疏离的询问打断。周丽低着头,用筷子机械地拨弄着碗里的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个刺眼的橙色纸袋仿佛就烙在她的视网膜上。吴倩倩则全程低着头,偶尔抬起眼,视线穿过餐桌上摇曳的烛光和精致的花艺,落在王喜那张对着钱小青时明显柔和下来的侧脸上。她看到王喜专注倾听钱小青说话时微微前倾的身体,看到他眼中那种久违的、真正被吸引的光芒——那是她和他在一起多年里,无论她如何任性索取也从未得到过的专注与欣赏。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嫉妒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让她握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终于,当王荣再次举杯,向钱小青和王喜提议“为我们今天难得的相聚,也为了未来”时,吴建国胸中积压的怒火、难堪和恐惧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炸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猛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未来?什么未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失控的颤抖,手指指向王喜,“王喜!你什么意思?!我们倩倩跟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发达了,就想翻脸不认人?找个年轻漂亮的就想把我们一脚踢开?你还有没有良心?!”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餐桌中央。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劈开了表面的平静。所有的交谈戛然而止。客厅里只剩下吴家日粗重的喘息声。

王喜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眼神变得冰冷如刀。他放下酒杯,动作很慢,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看暴怒的吴建国,也没有看泫然欲泣的吴倩倩,目光沉静地转向钱小青,带着深深的歉意:“钱小姐,抱歉,让你见笑了。”

钱小青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疏离。她微微颔首,并未言语,仪态无可挑剔。

“吴建国!”王荣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我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王喜和吴倩倩的事情,是他们自己需要解决的。今天,是我邀请钱小姐来做客,认识认识阿喜。你们不请自来,看在往日情分上,我给你们留了位置。但别给脸不要脸!”

“你……你们王家……”吴建国被王荣的气势慑住,脸憋得紫红,指着王荣的手抖得厉害,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愤怒和无法掌控局面的恐慌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下意识地想抓起桌上的东西发泄,目光慌乱地扫过,最终落在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色泽深红的勃艮第葡萄酒上。

他猛地伸手去抓那高脚杯!

动作太急,用力过猛。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开!

那只价值不菲的水晶高脚杯被吴建国失手打翻,暗红色的酒液如同泼溅的鲜血,瞬间倾泻而出。一部分泼洒在雪白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更多的则直接泼在了他自己昂贵的西装前襟和裤子上,迅速向下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胡桃木地板上。深红的酒液在地板上蔓延,像一幅丑陋而失控的抽象画。

时间仿佛凝固了。

吴建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又看看地上那片刺目的狼藉,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闯下大祸的呆滞和茫然。周丽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帮丈夫擦拭,却又手足无措地停住。吴倩倩捂住了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羞耻和绝望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

客厅助理闻声快步走来,训练有素地开始清理。毛巾迅速覆盖在酒渍上,动作麻利而无声。但这迅速的善后,反而更凸显了刚才那一幕的荒唐和不堪。

钱小青静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片狼藉和呆若木鸡的吴家三人,最后落在王喜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和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疏离感。她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王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死寂:“王先生,看来这顿饭,吃得不太尽兴?”

王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出。他看向钱小青,眼神复杂,有歉意,有无奈,更深处,似乎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断。他没有回答钱小青的问题,而是转向了僵立在狼藉中的吴建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和决绝:

“吴叔,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请回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抽泣的吴倩倩和一脸煞白的赵春梅,那眼神再无半分温度,“我们之间的事,没什么可谈的了。该说的,我早就说清楚了。离婚协议,我的律师会尽快送到倩倩手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重重地砸在吴家三口的心上。

“你……王喜!你不能这样!”赵春梅失声尖叫,声音尖利刺耳,“我们倩倩的青春都给了你!你不能……”

“够了!”王荣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彻底压下了赵春梅的哭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目光如寒冰扫过三人,“助理,送客!”

生活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吴先生,吴太太,吴小姐,请。”

吴建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王荣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接触到王喜那如同看着陌生人的冷漠目光,接触到钱小青那平静得令人心寒的注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猛地一跺脚,拉扯着还在哭泣的赵春梅,几乎是拖拽着失魂落魄的吴倩倩,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走去。赵春梅不甘地回头,怨毒的目光狠狠剜过钱小青和王喜,最终落在王荣身上,那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吴倩倩被父亲拉扯着,脚步虚浮,临出门前最后一次回望王喜,泪眼朦胧中,只看到他微微侧身,正低声对钱小青说着什么,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冰冷而决绝的侧影。

沉重的雕花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一室的奢华、冰冷和那令人窒息的难堪彻底隔绝。门内,是另一个他们再也无法企及的世界。门外,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映照出他们一家三口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影子。

电梯下行时死一般的寂静。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吴倩倩压抑的啜泣和赵春梅粗重而愤怒的喘息。吴建国死死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脸上肌肉扭曲着,眼中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踢出局的疯狂。

“砰!” 老旧小区单元楼的铁门被吴建国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破败的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客厅里,廉价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而冰冷,照亮了泛黄的墙壁、脱皮的沙发和堆满杂物的角落。这里的一切,与刚才那五百平米的云端豪宅相比,如同两个隔绝的星球。

吴建国像一头困兽,焦躁地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廉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猛地停下,一脚踹在墙角那个半旧不新的塑料垃圾桶上,垃圾桶哐当一声翻倒,里面的废纸果皮撒了一地。

“欺人太甚!王家欺人太甚!”他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横飞,“那个姓钱的小贱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王荣那个暴发户!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

赵春梅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脸色灰败,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个小狐狸精……那个包……爱马仕……”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凭什么?她算什么东西?穿得人模狗样……王喜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们倩倩哪点比不上她?不就是看她年轻?看她有钱?!”

一直沉默流泪的吴倩倩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尖叫:“妈!别说了!别再说了!”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不说?为什么不说?!”赵春梅猛地转向女儿,声音尖利,“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你死活要嫁给他这个穷小子,我们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被人踩在脚底下羞辱?!你看看他哥现在那副嘴脸!还有那个钱小青……”

“够了!”吴建国烦躁地打断妻子无休止的抱怨,他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地闪烁着,“现在骂谁都没用!关键是怎么把损失捞回来!”他几步冲到那张堆满杂物的饭桌前,粗暴地将上面的零碎扫开,抓起一个油腻腻的计算器,又从抽屉里翻出纸笔,重重地拍在桌上。

“算!给我好好算算!”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手指用力地戳着计算器的按键,发出啪啪的脆响,“江岸华府!五百平米!现在什么价?少说二十万一平吧?光是这套房就他娘的一个亿!”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巨大的“100,000,000”。

“还有车!王荣开的那辆大G,顶配!王喜今天手上那块表,朗格!至少几十万!”计算器按键被他按得山响,“王荣自己呢?他开的什么公司?手下有多少人?刘若楠那个大明星都给他弟弟介绍对象!他得有多少身家?”吴建国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因为贪婪而发亮,“十个亿!绝对不止!少说十个亿!说不定几十亿!”

赵春梅也凑了过来,看着纸上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零,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眼中同样燃烧起贪婪的火焰:“对!十个亿!我们倩倩跟了他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离婚?想得美!至少得分一半!五亿!少一分都不行!”

“五亿?”吴建国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精光,他猛地一拍桌子,“凭什么才五亿?那套大平层!那套房子!必须拿到手!写倩倩的名字!那是他们王家欠我们的!”

两人如同饿狼看到了肥美的猎物,完全沉浸在疯狂的算计和臆想中,唾沫横飞地讨论着如何分割那臆想中的巨额财富,如何通过舆论、通过闹事、通过打官司来逼迫王家就范。吴倩倩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听着父母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贪婪的算计,看着他们因为激动而扭曲的面孔,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想起王喜最后看她的眼神,冰冷,陌生,再无一丝留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将她淹没。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裤子的布料。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个曾经属于她的男人,那个曾经可能属于她的富贵荣华的世界,已经随着那扇沉重的豪宅大门,在她身后永远地关闭了。

与此同时,在江岸华府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流动的星河,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宁静。

刚才餐厅的狼藉已被迅速清理干净,仿佛从未发生过。巨大的客厅里只开了几盏柔和的氛围灯,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私密的光晕里。城市的灯火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幕墙流淌进来,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流动的、微凉的光晕。

钱小青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随意地倚靠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无垠的璀璨夜景上。刚才餐桌上那场荒诞剧似乎并未在她心底留下太多波澜,她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沉静而疏离。

王喜端了两杯温水走过来,将其中一杯轻轻递给她。

“抱歉,钱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和真诚的歉意,“今天……让你看笑话了。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站在她身边,也望向窗外,但眼神却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看到了某些沉重的过往。

钱小青接过水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没有立刻回应他的道歉,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没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若楠跟我提过一些,只是没想到……”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已经足够清晰——没想到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直接撞见。

王喜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和苦涩。“是啊,难念。”他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的凉意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当年……也是在这座城市,我一无所有,只有青北的一张毕业证和满腔自以为是的抱负。吴家……他们看不上我,嫌我穷,嫌我只会读书,给不了倩倩她想要的生活。他们的话,像刀子一样。我哥……他那时候也很难,但为了让我在倩倩面前、在她家人面前能抬起头来,他拼命工作,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那些被轻视、被践踏尊严的冰冷回忆,即使时隔多年,即使如今他已站在云端,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所以,”钱小青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温水,目光依旧落在远方流动的光河上,语气听不出情绪,“今天这顿饭,是演给他们看的?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

王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钱小青。窗外的流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她的眼神清澈而直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完全是。我承认,我哥安排今天,有他的用意。但……我答应见面,是因为刘小姐极力推荐,也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浩渺的灯火,“因为我对你……确实很好奇。刘小姐说你很不一般。”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钱小青终于转过了头,正面对着他。她的目光不再是投向远方时的疏离,而是带着审视,直直地看进王喜的眼睛深处。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好奇什么?好奇我是不是另一个冲着你们王家钱来的女人?”她问得直白,甚至有些尖锐。

王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被看穿底牌的狼狈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水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现任何辩解在对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艰难地、诚实地吐出一个字:“……是。”

这个“是”字出口,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比面对最复杂的商业谈判,比当年在青北答辩时还要紧张。他害怕,害怕眼前这个眼神通透、气质沉静的女子,会像过去的许多人一样,最终也变成他财富光环下的又一个追逐者。这种患得患失的恐惧感,让他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性地,触碰到了他放在窗台边缘、正无意识微微颤抖的左手。

指尖先是轻轻划过他左手腕骨下方,那枚镶嵌在衬衫袖口上的、质地温润的钛合金袖扣。冰凉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她指尖的微凉,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王喜的神经末梢。

然后,那带着一丝凉意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意味,极其缓慢地,顺着他的手背,向上游移了几毫米,最终,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他微微颤抖的食指指节上。

肌肤相触的刹那,王喜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那只被触碰的手,原本就因紧张而难以自抑地微颤,此刻更是瞬间失控,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连带着他手中的水杯都晃了一下,杯中的水漾起细小的涟漪。

钱小青的手指并没有立刻移开。她就那样,平静地、带着一丝了然,感受着指尖下那无法掩饰的、剧烈的颤抖。她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看着他瞬间绷紧的侧脸线条,看着他喉结因为紧张而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窗外的流光无声流淌,巨大的城市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钱小青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秘密后的、带着点玩味的了然。

“你抖什么?”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湖面,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穿透力。那声音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直白的、带着点好奇的探究。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王喜竭力维持的所有镇定和伪装。长久以来积压的紧张、患得患失、被看穿的狼狈、以及对眼前这个女子那份悄然萌生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在意……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猛地翻转手腕,一把抓住了钱小青那只刚刚触碰过他的、还带着微凉触感的手!

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掠夺的强势。

钱小青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动作,身体微微一僵,清亮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

王喜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甚至让钱小青微微蹙了下眉。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层薄汗,传递出一种强烈到无法掩饰的紧张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他强迫自己转过头,目光灼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急切,深深地看进钱小青那双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

“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和深藏的恐惧,“怕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

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泄露了他强大外表下此刻摇摇欲坠的内心。那力道,那眼神,那沙哑的声音,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他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沉稳,那么掌控一切。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面前,他暴露了内心最深的不安。

钱小青没有挣扎,也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滚烫的手掌握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他指尖传递出的那份失控的力道和无法掩饰的紧张。她微微仰着头,迎视着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急切,有恐惧,有被看穿后的狼狈,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悄然流逝。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城市的脉搏在脚下沉稳地跳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张力,紧绷又带着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粘稠感。

钱小青眼底最初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她似乎透过他此刻的视态,看到了某些被坚硬外壳包裹着的、真实的东西。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钱小青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再次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这一次,不再仅仅是了然,似乎还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松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命令的意味,“你弄疼我了。”

王喜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了手,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狼狈的赧然。“对不起!”他几乎是立刻道歉,声音带着懊恼。

手腕上那滚烫的钳制感骤然消失,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和肌肤上残留的灼热感。钱小青收回手,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微红的手腕,又抬眼看了看王喜脸上那副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懊恼的神情。

她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流动的星河,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这夜景,确实值得一看。” 她顿了顿,侧过头,看向王喜,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随意的邀请,“光看怎么够?不如……带我下去走走?吹吹风,醒醒神?”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王喜的意料。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惊喜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懊恼和紧张。他眼中骤然亮起光,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当然好!”

刚才那场令人窒息的闹剧,那失控的紧张和尴尬,仿佛都被窗外涌进来的夜风吹散了。一种全新的、带着试探和未知可能性的氛围,悄然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王荣站在公寓顶楼专属的、空旷无人的观景平台上,夜风将他身上的烟味吹散。他刚刚挂断一个工作电话,处理完弟弟这场糟心闹剧的后续影响。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他的脊椎。他捏了捏发胀的眉心,目光投向脚下那片流动的、璀璨的城市星河。高处不胜寒,这繁华盛景背后,是无数双觊觎的眼睛和沉重的责任。

手机在口袋里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女儿幼儿园老师的名字。王荣立刻接起,脸上瞬间切换上属于父亲的温柔和耐心:“李老师?这么晚,怎么了?朵朵还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老师带着歉意的声音,说朵朵在幼儿园玩得太累,直接在休息室睡着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叫不醒。

“没关系没关系,”王荣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安抚,“我马上过来接她。辛苦您了李老师。” 他挂了电话,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走向电梯。什么应酬,什么生意,此刻都比不上接女儿回家重要。

专属电梯无声而迅捷地抵达地下车库。负二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橡胶混合的味道,灯光有些冷清。王荣步履匆匆,径直走向他那辆停在专属车位上的黑色大切诺基。车子刚做完保养,引擎盖上还留着他自己动手检查时蹭上的几道新鲜的黑色油污印记。

他拉开车门,刚把车钥匙插进去,准备启动引擎。

“叮——”

身后不远处,另一部公用电梯清脆的抵达提示音响起,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明亮的电梯灯光倾泻而出,首先映出的是一双擦得锃亮、线条硬朗的黑色军用皮靴,稳稳地踏在车库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出来,剪着极短的板寸,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但质地精良的深色便装,肩背挺直如标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近乎实质的肃杀和压迫感。他的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目标。

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车库,瞬间就锁定了正要启动大切诺基的王荣。他迈开步伐,军靴踏地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库里清晰而富有节奏感,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径直朝着王荣走来。

王荣也察觉到了身后迫近的、非同寻常的气息。他停下发动车子的动作,带着一丝疑惑和警惕,推开车门,转过身。

两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目光在空中相遇。

来人走到大切诺基的车头前停下,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毫不掩饰地上下扫视着王荣——这个穿着简单休闲服,袖口随意挽起,身上甚至还带着机油污迹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神在王荣沾着油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他那张带着明显疲惫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最后落在他因为担忧女儿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车库里的灯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来人开口,声音不高,却低沉有力,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和久居上位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王荣?”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王荣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质疑,“穆成峰。穆婷婷的哥哥。”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王荣胸前——那里,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小片新鲜的黑色油污,正不偏不倚地印在他怀里抱着的那件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粉色儿童睡衣上。那抹刺眼的污渍,在柔软的粉色布料和小熊憨态可掬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穆成峰的眼神,在看到那片油污和那件稚嫩的儿童睡衣时,几不可察地微微眯了一下。那眼神里翻涌的情绪极其复杂——审视、质疑、不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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