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制氧机低沉的嗡鸣在房间里回荡，像为生命倒计时的秒针。穆择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K 线图上红绿交错的线条在黑暗中扭曲蠕动，像一群躁动的毒蛇。
他指尖悬在 “卖出” 按钮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早盘追高买入的那支基建股此刻正断崖式下跌，账户里的数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红色的亏损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发紧。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操作失误了，短线搏杀带来的刺激感早已被巨大的焦虑取代，每一次点击鼠标都像在刀刃上行走。
桌角的玻璃杯里，沙枣花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蜷曲的花瓣贴在杯壁上，像褪色的记忆。穆择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药瓶 —— 那是沫婉明天要吃的进口药，光这一瓶就要吃掉他三天的盈利。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催得他心头发慌。
“嗡 ——” 手机震动起来，是艾莱依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馕坑边堆着刚出炉的馕，金黄的表面泛着油光，配着一行字：”阿爸说，火急了烤不出好馕。”
穆择盯着那行字，指尖的颤抖忽然平息了。他想起下午去馕铺时，艾莱依蹲在馕坑边，用长柄铁钩翻动面饼的样子。”穆择哥你看，” 她举着刚出炉的馕给他看，麦香混着炭火气息扑面而来，”这个要小火慢慢烤，急了就会外面焦里面生。” 当时他只当是小姑娘的絮叨，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角落。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干燥的夜风带着天山雪顶的寒气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远处的戈壁滩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像一片沉睡的海，而天山雪峰的轮廓在夜空中沉默矗立，峰顶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星辉，仿佛亘古不变的智慧老者。
“急什么呢？” 穆择对着远山轻声自语。他想起刚到喀什时，王主任反复叮嘱 “欲速则不达”；想起沫婉靠在病床上说 “慢慢来” 时温柔的眼神；甚至想起艾莱依教他辨认沙棘果时说 “熟透的果子才甜”。这些话语像散落的珠子，此刻忽然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回到书桌前，他调出交易记录，密密麻麻的买卖点像杂乱的脚印，记录着这些天的疯狂与挣扎。二十万本金像被狂风撕扯的沙堆，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只剩下十九万出头。短线操作带来的盈利像海市蜃楼，看起来诱人，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手沙。他想起陈医生说的 “代偿反应”，身体在绝境中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那他的资金呢？是不是也该换种活法？
穆择点开新疆板块的股票列表，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天山股份、北新路桥、新农开发…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闪过，最终停在一支名为 “西域果业” 的股票上。这是家做葡萄干深加工的企业，股价长期在低位徘徊，K 线图像戈壁滩一样平缓，却透着一种踏实的厚重感。
他点开公司资料，一行行仔细阅读。董事长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从供销社售货员做起，用二十年时间把小作坊做成了上市公司；主营业务涵盖葡萄干、巴旦木、沙棘汁加工，产品远销中亚；最新财报显示，净利润虽然不高但连续八个季度增长，负债率控制在 40% 以下，账上趴着三亿现金 —— 这在民营企业里相当难得。
“有意思。” 穆择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他想起艾莱依家的馕铺，虽然规模不大，却凭着实在用料和老手艺在镇上立足三十年；想起古丽院长说 “疗养院不求赚钱，能养活大家就好” 时满足的神情。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都懂得慢慢来的智慧。
更让他在意的是，新闻栏里躺着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公司与哈萨克斯坦签订了年供应 2000 吨葡萄干的协议，下个月将在霍尔果斯口岸举行签约仪式。”一带一路” 概念最近炒得火热，但这只股票却像埋在沙里的金子，尚未被市场发掘。
“就它了。” 穆择低声自语，像在对自己立誓。他调出分时图，看着那根在均线附近平稳波动的白线，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设置好条件单，将八成仓位分成三批，分别在当前价、下跌 3%、下跌 5% 三个价位挂单买入，剩下的两成留作机动资金。又设定了 10% 的止盈位和 5% 的止损点，像给骆驼系上缰绳，既留有余地，又不至于失控。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交易软件，第一次在深夜里合上了电脑。窗外的天山雪峰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白，像一位沉默的智者。穆择走到床边，看着沫婉沉睡的容颜，她的呼吸比刚来的时候平稳了许多，胸口的起伏带着规律的韵律，氧气面罩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清晨的露水。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额前的碎发，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婉婉，” 他在心里默念，”我们不追那些虚幻的风了，我们找个有水的地方扎根。” 就像艾莱依家的馕坑，守住火候，总能烤出喷香的馕；就像戈壁滩上的胡杨，把根扎深了，总能等到春天。
穆择躺回陪护椅上，闭上眼睛。没有了 K 线图的闪烁，耳边的制氧机嗡鸣似乎也温柔了许多，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他想起艾莱依说过，她阿爸年轻时在草原上迷路，靠着辨认星星和河流的走向，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或许他的 “星星”，就是沫婉安稳的呼吸；他的 “河流”，就是这看似缓慢却坚定的增长曲线。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西域果业的厂房里，工人正将一串串饱满的葡萄干装箱；看到满载货物的卡车驶过霍尔果斯口岸，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看到账户里的数字像戈壁滩上的绿洲，一点点扩大，最终能为沫婉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远处的天山深处，隐约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却透着对生命的渴望。穆择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不再是那个在数字迷宫里横冲直撞的赌徒，从今晚起，他要做个在戈壁滩上寻找水源的行者，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些，再稳当些。
远山在呼唤，不是召唤他奔向虚幻的蜃景，而是指引他走向踏实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