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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至正十一年三月廿九,黄河白茅堤溃口的水头刚漫过归德府,黄泛区的临时窝棚就像被水泡过的草纸,塌了一半。十四岁的狗剩蹲在黄河故道的淤泥里,手指抠着块青灰色的石片——石片边缘磨得光滑,中间有个天然的圆洞,像只睁着的眼睛。

“狗剩!快回来!”窝棚方向传来喊声,是同村的李大叔。他背着捆刚捡的芦苇,芦苇叶上还挂着泥浆,这是他们今晚的“床”。“刘巡检带着兵丁来了,正查‘乱说话’的人!”

狗剩把石片塞进怀里,泥浆顺着指缝往下滴。这石片是他今早在溃口处捡的,当时水头刚退,淤泥里露出半截青石像,他只来得及掰下这块碎片,石像就被后来的流民踩进了更深的泥里。石片上的圆洞透着光,他对着太阳照了照,光斑落在手背上,像颗跳动的星。

窝棚区挤着近千流民,草棚挨着草棚,中间的泥路上淌着浑浊的水,水里漂着破碗、烂鞋,还有没来得及掩埋的孩童尸首。李大叔把芦苇铺在窝棚角落,又从怀里掏出块观音土,掰了一半给狗剩:“就剩这些了,省着点吃。”

观音土是昨天从十里外的土坡挖的,带着沙粒,嚼起来喇嗓子。狗剩咬了一小口,想起娘临死前说的“咱庄稼人靠土活,可不能只吃土”,喉结滚了滚,把土又咽了回去。

“都出来!排队登记!”兵丁的吼声在窝棚区炸开。刘巡检骑着匹瘦马,腰间的刀鞘蹭着马鞍,发出刺耳的响。他身后跟着四个兵丁,手里拿着鞭子,见人就抽:“男的左边,女的右边,老弱病残去后面——朝廷要‘遣散’你们,去山西挖煤!”

流民们慢慢挪出来,像一群被雨水打蔫的庄稼。有个老婆婆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走得慢了些,兵丁一鞭子抽在她背上,老婆婆踉跄着摔倒,孩子从怀里滚出来,掉进泥水里。

“我的娃!”老婆婆扑过去捞孩子,孩子的小脸已经青了,嘴里吐着泥浆。周围的流民没人敢出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上个月有个汉子想拦兵丁,被活活打死在泥里,尸首现在还泡在下游的水洼里。

狗剩的手攥紧了怀里的石片,石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见李大叔悄悄往老婆婆那边挪,想把孩子抱起来,却被刘巡检的目光扫了回去。刘巡检的眼睛在流民脸上转,像在挑牲口,看见年轻力壮的就用粉笔画个记号——这些人要被送去煤窑,据说十个人里能活一个就算好的。

“这小子不错。”刘巡检指着狗剩,“身板结实,去煤窑能顶个壮汉。”兵丁伸手要抓他,狗剩突然往泥里一滚,从另一个窝棚后钻了出去。

他往黄河故道跑,怀里的石片硌得肋骨生疼。身后传来兵丁的骂声,却没追——他们更在意那些能“顶用”的壮汉,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跑了就跑了。

黄河故道的淤泥没到膝盖,狗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泥水灌进草鞋,冻得脚趾发麻。他想起早上看到的青石像,又往溃口方向走了走,淤泥里果然有串新脚印,是成年人的,脚印尽头有块被踩碎的石渣,和他怀里的石片同色。

“你在找这个?”有人突然说话。狗剩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个穿蓝布短打的汉子,背着个药箱,药箱角沾着草药汁。汉子手里拿着块更大的石片,上面也有个圆洞,只是边缘缺了块——正好能和狗剩的石片对上。

“你是谁?”狗剩往后退了退,握紧了石片。这半个月来,窝棚区来了不少“外人”,有卖假药的,有替官府盯梢的,还有说不清来路的陌生人。

“我是郎中,姓陈。”汉子把石片递过来,“今早我也在这,看见你捡了半块。这石像像是前朝的,被水冲出来的。”

狗剩把两块石片拼在一起,果然严丝合缝。完整的石片上,“眼睛”更明显了,圆洞周围的石面还隐约有刻痕,像没刻完的眉毛。“这石像……是啥?”

陈郎中没直接回答,只是指着远处的窝棚:“你听,他们在唱什么?”

风里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是几个孩子在唱,调子像摇篮曲,词却陌生:“石人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狗剩愣住了。这歌他没听过,可歌词里的“石人”“黄河”,像针一样扎进心里。“谁教他们的?”

“不知道。”陈郎中笑了笑,眼里的光在泥地里很亮,“今早水头退了就有人唱了,说是在梦里听见的。”他把拼好的石片递给狗剩,“这石人,或许是来给咱们报信的。”

狗剩把石片揣进怀里,这次揣得很紧,贴着心口。他想起娘说的“黄河里有河神,会护着咱庄稼人”,突然觉得这石片发烫,像河神递来的信物。

回到窝棚区时,兵丁已经走了。被画记号的汉子们蹲在泥地里,低着头,像被割倒的麦捆。李大叔坐在窝棚门口,手里捏着根芦苇,正往泥地上划——划的是“逃”字,又被他用脚蹭掉了。

“去哪了?”李大叔看见他,赶紧把他拉进窝棚,“刘巡检说,明天就把画记号的带走,去晚了要被捆着走。”

“我去河边了。”狗剩掏出石片,放在两人中间的泥地上,“李大叔,你看这石人眼,像不像有人在看咱们?”

李大叔拿起石片,对着光看了看,突然脸色变了:“这是……河伯像的碎片?我小时候在庙里见过,河伯像就是一只眼,说能看透水底的妖祟。”他把石片往泥里按了按,“快藏起来!被兵丁看见,要说你‘装神弄鬼’!”

可已经晚了。邻棚的二丫跑了进来,她手里拿着根芦苇,芦苇叶上缠着块破布,布上用炭笔写着“石人一只眼”。“狗剩哥,你听我们唱!”她清了清嗓子,和跟进来的几个孩子一起唱:“石人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石人笑,黄河闹,官仓粮,分咱饱……”

歌声刚起,李大叔就捂住了他们的嘴:“小声点!想被兵丁抓去吗?”

二丫的娘也跟了进来,手里端着个破碗,碗里是半碗稀粥——是她用最后半块棉布换的。“李大哥,别拦着。”她把粥递给孩子们,“孩子们唱得对。朝廷不管咱们死活,还把人往煤窑送,再不想办法,都得死在这泥里。”

她的男人上个月被抓去修堤,再也没回来,听说被监工打死在堤上,尸首扔进了黄河。现在她带着二丫,靠给人缝补破衣换点吃的,昨天连破衣都没得缝了。

“可这歌……”李大叔还想说什么,却被窝棚外的动静打断了。更多孩子在唱那首童谣,调子越来越齐,像河水涨潮,慢慢漫过整个窝棚区。

有个瞎眼的老汉,拄着根木棍,也跟着哼起来。他看不见石人,却摸着地上的泥说:“我听见了,石人在说话。它说这黄河水,不是淹咱们的,是冲贪官的。”

天黑时,童谣已经传遍了窝棚区。连最胆小的老婆婆,也会对着怀里的孩子哼两句。狗剩看见陈郎中在窝棚间走动,给生病的流民喂药,路过孩子身边时,会悄悄教他们新的歌词:“石人醒,红巾生,杀胡官,救苍生……”

“红巾?”狗剩问李大叔,“是啥?”

李大叔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年轻时候听说,淮西有群戴红巾的人,专给穷人分粮。去年有个逃荒的从那边来,说他们在山里练兵,要打回大都去。”他摸了摸狗剩怀里的石片,“这石人,说不定就是红巾军派来的。”

半夜,窝棚区突然乱了。兵丁举着火把冲进来,见人就抓,嘴里喊着“抓妖言惑众的!”刘巡检拿着鞭子,抽向正在唱童谣的孩子:“谁教你们唱的?说!”

二丫被抽倒在泥里,却还仰着头唱:“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刘巡检气得要拔刀,却被陈郎中拦住了。

“巡检大人,孩子们瞎唱的。”陈郎中递过去个布包,里面是他仅剩的几味草药,“这黄泛区湿气重,孩子们唱唱歌能驱寒。您要是嫌吵,我带他们去河边唱。”

刘巡检掂了掂布包,又看了看围过来的流民——他们手里攥着木棍、石块,眼睛在火把下亮得吓人。他哼了声,收了刀:“天亮前不准再唱!再唱把你们全扔去喂鱼!”

兵丁走后,陈郎中给二丫包扎伤口,伤口渗着血,二丫却没哭,只是问:“陈大哥,红巾军真的会来吗?”

“会来的。”陈郎中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落在狗剩怀里的石片上,“石人都出来了,他们怎么会不来?”

第二天一早,狗剩被一阵喧哗吵醒。窝棚区的泥地上,不知被谁用炭画了个大大的石人眼,圆洞里还嵌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童谣的全部歌词。流民们围着石人眼,有人磕头,有人流泪,有人跟着哼唱,连最麻木的汉子,眼里也有了光。

刘巡检带着兵丁再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气得让兵丁去擦炭画,可刚擦掉,就有人用新的炭块补上,擦了又补,补了又擦,最后兵丁的手都酸了,炭画却越来越清晰。

“反了!反了!”刘巡检吼着,却没人怕他。有个老汉突然站起来,指着他说:“你再凶?石人看着呢!等红巾军来了,先砍你的头!”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喊声像黄河的浪头,把兵丁的气势压了下去。刘巡检看着围上来的流民,突然怕了,翻身上马就跑,兵丁们也跟着跑,像被赶的鸭子。

流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裹着泪,像憋了太久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李大叔拉着狗剩,走到炭画的石人眼前,弯腰鞠了一躬:“石人兄弟,以后就靠你了。”

那天下午,有个穿破袈裟的和尚路过窝棚区,听见童谣,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块木牌,上面刻着个“红”字。“这石人,是弥勒佛派来的。”他对着流民们说,“弥勒佛要降世了,红巾军就是他的兵,要给咱们分粮、分地,让咱们不再吃观音土。”

有人认出来,这和尚上个月在下游的窝棚区也出现过,教孩子们唱过类似的歌。狗剩看着和尚的背影,突然明白——哪有什么梦里听见的童谣,是有人在悄悄教,在悄悄盼,盼着有个理由能让大家攥紧拳头,不再任人欺负。

傍晚,陈郎中要走了,他说要去下游的窝棚区,那里还有更多流民等着草药,等着听童谣。临走前,他把药箱里最后一点糙米留给了二丫,又对狗剩说:“石片要收好,等红巾军来了,这就是信物。”

“你到底是谁?”狗剩问。

陈郎中笑了笑,指了指远处的黄河:“我是和你们一样,盼着石人睁眼的人。”他转身走进暮色里,背影很快融进黄泛区的炊烟里,像滴进泥里的水,却在走过的路上,留下若有若无的药香。

天黑后,狗剩把石片埋在了炭画石人眼的旁边,上面盖了层新挖的观音土。李大叔帮他一起埋,泥土落在石片上,发出细碎的响,像石人在点头。

“等红巾军来了,咱们就把它挖出来。”李大叔说,“让他们看看,黄泛区的百姓,不是只会吃土的软骨头。”

窝棚区的歌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大胆,连老汉和老婆婆都跟着唱。月光落在炭画的石人眼上,圆洞透着光,像真的睁了开来,看着这片被洪水浸泡的土地,看着这些啃着观音土却还在唱歌的人。

狗剩躺在芦苇堆上,听着歌声,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石片的温度。他想起陈郎中的话,想起二丫带血的笑脸,想起李大叔划在泥里又蹭掉的“逃”字。他知道,从石人眼出现的那天起,他们就不再是等着被遣散、被送去煤窑的流民了。

他们是等着石人睁眼的人,是等着红巾军的人,是心里种了颗种子的人——这颗种子埋在淤泥里,喝着苦水,却总有一天会发芽,会像黄河边的芦苇,哪怕被洪水冲倒,也能从根里长出新的绿。

而那首“石人一只眼”的童谣,就像种子的第一缕芽,在黄泛区的窝棚间、在流民的心里,悄悄长着,等着有一天能连成片,能顶开压在身上的淤泥,能让整个天下都听见——这被欺负到骨子里的百姓,终于要喊出自己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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